《以色事人》作者:叶遍华 文案: 忠犬攻VS阴郁受,少年天子VS亡国太子,竹马梗   从进清乾殿的第一天起,锦瑟便知道这宫里有两个主子,一个是当朝圣上,一个是内殿里那人。   第一次见到那人时他正倚在榻上看书,听到请安的声音抬起头,懒懒道:“新来的?”   那分明是个世所罕见的美人,过分殊艳的容貌当真是哪位娘娘都比不上的好看。他披着一件白色长衣,肤色却仍如浮在上面般苍白透明,一只脚轻点在金殿上嵌的玉莲上,青筋毕现。她惊得无法呼吸,只得低头道了声是。   没人知道那人姓甚名谁,只有听着老些伺候的人的叫法,唤声“主子”。   她询问时,那小公公还重重叹了口气,说:“清乾殿当差啊,是顶好的差事,只要不去伺候主子。”   她起初不解,伺候了几天才明白内情:全天下都知道皇上是最大的主子,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几乎是用尽全副力气去讨好那个美貌病弱的主子,主子非但不领情,似乎还视那恩宠为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皇上一肚子的气没法撒在主子身上,近侍的下人便遭了殃。伴君如伴虎,莫过如是。   来殿里伺候的第四个月,皇后小产了。皇上在凤仪宫里陪完皇后,便气冲冲过来找主子。   皇上一来便叫他们全部到殿外候着,锦瑟跪的位置靠前,隐隐听得些里头的声音。   帐中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直到主子一声近乎凄厉的嘶吼:“你想杀我大可以杀了我!放我去见我家人,我求之不得!”   而后便是一阵阵撕扯与挣扎,两个时辰后皇上才从殿里出来,吩咐他们道:“进去,伺候他洗了。”   皇上这次是真生了主子的气。   他隔天命人送了副镣铐,叫他们把主子锁在床上,哪也不许去。   锦瑟和几个宫女太监捧着缠了软缎的镣铐战战兢兢不敢上前,主子躺在床上,幽幽道:“薛靖要你们怎么做,照办便是。”   薛靖是皇上的真名,普天之下,怕也只有主子敢这么唤他。   整整两天,皇上都对主子不闻不问,哪怕批阅奏章的地方离内殿只有一墙之隔,也未曾进去。   主子倒是安静了不少,他被铐在床榻上,几乎动不了,终日只怔怔望着明黄的床帏,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了第三天,她替皇上研完墨,皇上忽然道:“主子这些天......可有难为你们。”   “回皇上的话,主子安静得很。”她答道。   便是在平日,主子也甚少难为他们这些下人,他的千般脾气,从来只对着皇上一人。   皇上没有说话。许久,他才幽幽道:“那便好。朕该去看阿泱了。”   他念那个名字时,当真是百般柔情,那种语气,只有唤自己的心爱之人才会有。   锦瑟听闻,却是浑身一震,险些忘了请安————   殇帝后裴氏,育二子,长者讳泱。   泱者,气宏壮伟,浩浩汤汤,四海八荒最尊贵不过————那个被囚禁在深宫内殿,以色事人的小主子,原该是当朝帝王。   薛靖轻轻掀开床帷时林泱正睡着,他刚想上前,林泱却突兀地睁开眼,原本探出去的手也只有收了回来。   “阿泱。”他唤了一声,含了些小心翼翼的讨好,林泱黑幽幽的眼睛直直注视着他,漠然道,“你来干什么?”   他语气说不得好,只没有字字戳薛靖的痛处,就已经是难得的好脸色。薛靖半伏在塌上,道:“在理料皇后和王家,理料完了,自然就来这里了。”   皇后出身琅琊王氏,在朝中威望甚重,之前皇后有孕阖族欢喜,突兀小产,自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林泱侧过头:“你答应了他们什么?”   “其一,不迎谢氏女入宫;其二,晋王贵人为贵嫔,他日诞下皇子,必立为太子。”   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素来不睦,皇后此番小产伤了身子,日后有孕难上加难,琅琊王氏自然只有将念想寄在同出王氏的王贵人身上。林泱目光幽幽:“不迎谢氏女,不怕谢氏不满?”   “谢晖气焰太过嚣张,我早有打压之意,自然不必顾及。”   林泱良久无话,许久才轻轻笑了起来,流光溢彩般的明艳:“当真是好算盘。同我讲这些,不怕我下手又害了王贵人,或是给谢家通风报信?”   “我清点了清乾殿的宫人,但凡曾在先朝伺候,或是与清河裴氏有所接触,一律发去别处。”薛靖看着他,“前朝后宫,都出不得第二个裴衍这般祸害人物了。”   “不许你这么叫他!”   林泱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他手脚俱被镣铐锁住,薛靖往旁边一靠他便碰不得他分毫。良久等林泱的动作小些了,他才伸手扼住林泱手腕,细细抚摸着青色的血管,慢悠悠道:“裴衍是你舅舅,但于朕,于瑞朝,他是奸臣,谁也不能不认。你以为你做的不着痕迹,但不是朕护着你,你以为琅琊王氏当真查不出你吗?”他瞧着林泱有些涨红的脸色,语气又情不自禁软化下来,“你待在这里,想要的物事我替你取,想杀的人我替你杀,生同寝死同穴————你明明答应过的。”   他最后的语气竟有一星半点的委屈,林泱听了只觉好笑,他看向薛靖,一字一句道:   “我答应你时,你父亲可还是骠骑大将军。”   骠骑大将军。   骠骑大将军。   骠骑大将军。   是啊,很多年前薛氏还只是河西薛氏,他的父亲,太祖武皇帝还是端朝的骠骑大将军。   薛靖时常想,如果不是那年殇帝遇刺,内宫空虚,父亲也许不会起兵造反,那他还是骠骑大将军的儿子,太子泱的伴读,他无论是留在宫帷,还是投笔从戎,总归都是林泱最亲近,最信任,要护他一生一世的人。   可在他听闻内宫哗变,父亲于宫中称帝时,裴后已同二皇子涣纵火自焚,被宫人秘密掩护的林泱亦在北门为人所察,他在殿前跪了一天一夜,父亲才答应他,留下林泱性命。   后来清河裴氏满门伏诛,只留下裴后胞弟,先朝宁侯裴衍,父亲待他极尽宠幸,加封南康王,由得他祸乱朝纲。原本在冷宫中的林泱也因南康王所求,被他接入府中抚养。   他曾随父皇进过南康王府探望病中的裴衍,他同他倾国倾城的胞姐容貌相仿,眉目艳丽世所罕见,那种美丽,分明也是林泱拥有的。   父皇在位十年他只见过一次林泱,在南康王府的后花园,他在树下读着书,哪怕只是个背影,他也认得出他。   他欣喜若狂,连忙唤了声“阿泱”,林泱却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扔下书跑进了内室,再没有出来。   登基十年后,父皇病危,他身为太子随侍在侧,父皇突然问他:“前朝皇子林泱……你可喜欢他?”   他先是惊慌,面对父皇锐利的眼神却知无从隐瞒,索性承认道:“是,儿臣喜欢他。”   父皇不语,须臾却忽的长叹一声:“你若喜欢他,他日登基便不该让他出现在世人眼前。否则百年之后你驾崩,如何再护得住他?”   三日后,父皇驾崩,临去时唯有裴衍一人在侧,饮鸠相随。他遵照父皇遗命,二人同葬,其后便将林泱接入宫中。   那时林泱已经是少年模样,一别经年,他还是如同幼时那般好看得不像话。他低低唤了声“阿泱”,伸手想抱住他,林泱却猛地拍开他,低吼一声:“滚!”   他早已预料到此般场景,更用力地抱紧他,林泱体弱,他稍一用劲他便挣脱不开。他附在他耳边,低声道:“阿泱,往后这便是你住的地方,我陪着你,护着你,你安安分分留在这里,就什么也不用忧心。”   他待他千般好,唯独不松口的,便是自由。   而林泱恰恰只求这一项。   刚来清乾殿时,林泱寻过不知多少次死,都被他拦了下来。有次他不知在何处弄来了毒,被救醒后不肯吃药,薛靖只有把他绑在床上,一口口喂给他。   林泱约莫也是知道他死不成了,之后几天出奇安静。一天薛靖抱着他,他忽然幽幽道:“你说过,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取来,是不是?”   “是!”他连忙应道。   “那好。”林泱弯唇一笑,说不出的艳丽无匹,他一字一句道,“薛靖,我要你断子绝孙,死于非命————你愿不愿意?”   亘在他们间的国仇家恨,也许真的只有死亡才能消除。   可他死了,林泱怎么办?   后来林泱越发骄纵任性,他也便由着他。皇后有孕的消息他本是瞒着林泱,却不想他还是知道了。   他听闻报信的宫人说主子伤着了,急忙赶到内殿,林泱在殿门被侍卫架着,小腿被尖矛划破,鲜血透过白色的寝衣,不住向外渗着。   他想强闯出宫。   晚上他给林泱的腿上药,林泱看着他,忽然道:“皇后有孕了?”   “是。”他低声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辰时。”   昔年清河裴氏满门夷诛,便是由皇后生父谏言,林泱恨琅琊王氏,恐怕不比恨他浅。他捻过一缕林泱墨漆般的长发,道:“琅琊王氏先朝受陈郡谢氏压制过深,为朝局平衡现下务必扶持,你明白平衡之道,这个孩子务必要生下来。”   林泱没有说话,良久,他才缓缓道:“那和我没关系,先上药。”   他赶紧唯唯诺诺照办。   两个月后,皇后在御花园中跌了一跤,回凤仪宫便小产了,那日扶皇后的宫女,正是先朝伺候过裴皇后的女官。查清了这层关系,他立刻以失职为名将女官发配别处,而后便气冲冲来找林泱。   林泱对所作所为供认不韪,他抱着新养的波斯猫,慵懒道:“我活着,就是为了让你前朝后宫都不得安生,忘了告诉你吗?”   他气极,狠狠掐住他下颌,猫立刻受惊跑开:“你不怕我杀你吗?”   林泱猛力推他一把,大喝道:“你想杀了我大可以杀了我,放我去见我家人,我求之不得!”   薛靖只觉浑身发凉,他将林泱按倒在床榻上,撕扯着他的衣服:“我活着,你就还死不得!”   他已经预想到了后来的故事:诚然,他可以更加紧监视林泱,可林泱总有法子报复他和琅琊王家,因为他永远舍不得真的下狠手罚他。   他恨他入骨,他却舍不得伤他半分————这便是他们间最大的落差。   他们的结局只能是同生共死:他死,林泱便再无依靠唯有一死;林泱死,他亦不会独活于世间。他想尽力维持现在的局面,林泱却恨不得那一天早日到来。   跟林泱又纠缠了一晚,次日醒来才听闻通报说谢相求见。薛靖本就不算好的心情又烦躁了几分,挥手斥道:“他要见朕,下朝后朕去他府上便是。”   谢相即是陈郡谢氏的谢晖。他最厌恶的臣子,谢晖认第二,无人能认第一。   谢晖年少时便誉满天下,却终日寄情山水无心仕途,父皇登基后却偏又接受征召入朝为官,终先帝一朝已官至右相,位极人臣,裴衍昔日权倾朝野,也不得不敬他三分。   先朝琅琊王氏自恃拥戴有功,难免自傲,父皇一面宠信裴衍,一面扶持陈郡谢氏与之抗衡,而谢晖也不知是改不掉名士习气还是刻意为之,借那副道貌岸然芝兰玉树的皮囊不止一次让他失脸面,偏生谢晖在朝堂有世家权柄,在民间有寒族拥戴,他明面上只得敬重,私下想打压固然得手过,却从未达到预想。   父皇临终前曾告诫他谢晖此人可堪大用,却非他能驾驭之人,待此人最宜明面不急不缓,私下施以颜色,谢晖心中清醒,若是要明哲保身自会收敛,若是不收敛,便是有反心了。   他进谢府时并未让门人通报,直接进了谢晖书房。谢晖正与一少年读书,见他来了急忙行礼:“臣谢晖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薛靖挥手示意无妨,目光在那少年身上略微停留:“这位是......”   “犬子,谢焕。”   那少年跪礼行得一丝不苟,薛靖却总觉得心中不痛快,他向谢焕道:“抬起头来。”   谢焕依言抬头。那是一张非常清秀的少年面容,只是眉眼间隐含阴郁之色,不比旁的谢氏族人芝兰玉树,再有便是那一双眼睛,内勾外翘,黑白分明,竟隐约有些像林泱。   是错觉吧?薛靖移开目光,淡淡道:“令郎好相貌。”   谢晖昨日求见为的就是告琅琊王氏的状,无非又是些结党营私荼毒百姓的勾当,先前为朝局平衡薛靖对这些事也睁只眼闭只眼,但想到近日与林泱的争吵,心中忽然浮上些计较。   虽说他是想维护朝局平衡,但一味纵容世家大族行乱到底有损仁政,不妨借这个机会敲打,也顺便让林泱心中好受些。他放下茶,淡淡道:“那谢相以为朕当如何处置琅琊王家?”   “臣与萧相商议过,王氏乃后族,处置过重有伤国本,不妨贬谪几个年轻子弟,也不至于太损脸面。”   他口中萧相即是出身兰陵萧氏的左相萧隗。萧隗的意见他也不能不顾,是以点点头:“那便照着谢相的意思办吧。”   皇后生父年事已高,现下正指着底下的人快些升迁上来,谢晖这招不显山不露水,可断人根基委实阴毒。只是他让谢晖出面,琅琊王氏必然知道是何人捣鬼,到时候陈郡谢氏也难免麻烦。   又同谢晖聊了几句,谢晖忽然话锋一转:“陛下登基已有两年,宫中妃位空悬,子嗣不丰,臣斗胆进言,现下宜大选采女,充实后宫。”   “哦?”薛靖不动声色道,“说起来,向来听闻谢氏族人芝兰玉树,不知谢家的女儿有否适龄?”   “如今族中女子尚无适龄者,倒是叫陛下扫兴了。”谢晖答道,“陛下若是渴慕淑女,天下美人可有陛下求不得的?”   “采选妃嫔是朕的私事,谢相逾越了。”薛靖脸上闪过一丝戾气,语气也冷了几分,“此事朕暂无意愿,容后再提。”   回宫后,底下宫人上报,说林泱又闹了脾气。   他怕林泱烦闷,虽不许他出殿门,却命人将宫帷朝堂之事日日说给林泱听。他吃准他闹不出风浪才如此放心,却不知现在有是什么事惹到了他。   屏退宫人,他揽过榻上的人,柔声道:“又是谁?”   “听说,王氏向内务府求了先朝皇后仪仗?”林泱难得没有先折腾他一番,直接开门见山。   “我不知。”薛靖实话实说。   “呵。”林泱微微冷笑,“你不知倒也无妨。才半个时辰,王氏还来不及上身,你去下旨叫她把东西送回清乾殿,还来得及。”他看着薛靖,一字一句道,“我不要琅琊王氏的人,穿我母后穿过的衣裳,戴我母后戴过的发冠,坐在我母后坐过的位置上。”   他母亲,殇帝裴后,堂堂正正从正德门进宫的女人啊。因她殇帝更凤仪宫为未央宫,椒房之中君恩不断,早早诞下两位皇子,连身后百年亦无所忧愁。   她生前一世荣宠母仪天下,死亡亦是轰轰烈烈雍容无双。她屏退了未央宫的宫人,穿上皇后的凤袍,绾上皇后的云髻,端坐在正堂中,与幼子一同追随死去的夫君。直至宫人挪开废墟收敛尸骨,才见她仍保留着接受朝拜的姿势,在烈火中分毫没有挪动。   她集宠于一身,却正是因为如此,才为清河裴氏埋下灭族祸根。   殇帝能为她遣退六宫,可朝堂不可能只有一个裴家,那些得不到恩宠的世家拼命嫉妒着清河裴氏,逼急了,便是朝局失衡。父皇即位后诛灭裴氏满门,纵然存了些自己的心思,到底也有安抚旁的世家的心。   只是林泱纵然明白这道理,却也无法平静对待,惨死的是他的骨肉至亲,而不是与他素昧平生的人。过往已无可挽回,事关生母林泱不可能让步,他也情愿让林泱好受些:“我马上去传旨,你想留在清乾殿还是继续封在库房都由你的意思。只是皇后出身琅琊王家,她现下无论如何也要待在那个位置上,你明白吗?”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林泱懒懒道,“母后的未央宫,本也没让王氏住着。衣服拿来就好,旁的,你也管不了那么多。”   薛靖没想到是自己多想,心下暗幸,又安抚了林泱几句,便出门传旨。   空旷的寝殿里只剩下林泱一人,余下便是远远屏开的宫人。他穿着红色寝衣,赤足倚在塌上,脚下正是一朵暖玉砌的玉莲。   他瞧见那莲花,忽然笑出声来:他自小体弱,先前在冷宫又受了寒,薛靖便命人在殿中砌了这玉莲,即便是寒冬时节赤足踏上亦不觉寒。   他是真的想将最好的都给他,可他若真求了薛靖他想要的,薛靖会给吗?   良久他笑累了,伸手唤了声:“奉茶。”   一个宫女低眉敛目端上他素喜的雨前龙井,林泱不经意瞧见她眉目,忽然问道:“你叫锦瑟?”   “奴婢是。”   “原家姓什么?”   “回主子的话,姓谢。”   林泱不语,久久没听到回话,锦瑟却也没什么不安之态。良久,林泱接过茶,淡淡道:“好姓。”   真爱所生的子女容不得辜负,因为他们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衣裳半个时辰后就被送到了清乾殿。   裴后的那套仪仗乃诞下皇长子后殇帝命人制成,华贵奢丽无可比拟。林泱抚摸着领口翠羽,口气隐有哀意:“这衣裳,我母后穿过。”   “这殿中的器物,裴皇后也都用过。”薛靖说,“我听说你刚到东宫时日日哭闹,裴皇后无奈,便命人在东宫辟了偏殿陪你住几日。未央宫毁了,东宫毕竟还在。你来住之前,我都让人搬了过来。”   林泱甫出生即立为太子,六岁即在东宫接受教习,并未抚养在裴后膝下,但父母的疼爱,他从未少受半分。   薛靖还记得一日帝后莅临东宫,林泱听到传唤便搁下笔扑到殇帝怀中,他们身后,有倾国之姿的裴后掩面而笑,当真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殇帝是当真视他们为妻儿。家人那种全无计较的爱,他未曾得到,也给不了林泱。   林泱许久没有接话。薛靖等了很久,才听到他放下衣裳,吩咐宫人:“拿去,封在库房。”   之后朝堂不出他所料,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争执愈发激烈,几乎要摆到台面上。王氏乃后族,但谢氏有谢晖坐镇,饶是薛靖暗中偏袒王家,竟也没占半点下风。   昔日端朝六姓互相制衡,王权却始终压制于其上,是以多年无事,然殇帝一朝清河裴氏荣宠过盛,这种局面便隐隐出现了崩盘之势。   河西薛氏与琅琊王氏正是在此时机结为同盟,“清君侧”,后来颠倒黑白的把戏,薛靖也不愿再回想。只是皇族夷灭,六姓去其一,后续如何制衡,便是父皇的事。   他宠信裴衍,扶持谢氏,待琅琊王氏虽算不得坏,但除了一个太子妃的位置也着实没有旁的恩宠,朝局到底也保持了十年太平。   裴衍纵然权势滔天,到底不过只身一人,他一死,余下的权力空缺琅琊王氏占了大半,陈郡谢氏便成了王氏最大的拦路虎,两虎相争自然不可避免。   没想到的是琅琊王氏竟这般不堪用!   谢晖后来又进了次宫,是为他儿子求一个官职,外放冀州。这要求算不得过分,谢焕出身上三品,又是右相独子,官位上自不可亏待了:“听闻令公子今年才十四,此时便入仕,会否太年轻了?”   “陛下记错了,犬子过了正月,虚岁就十六了。”   他自然不会对一个世家公子的年龄计较如此之深,盖了玉玺便让谢晖下去了。   想着朝堂上的事,薛靖只觉头疼欲裂,琅琊王氏若是再不起来,陈郡谢氏怕就是要一家独大。思及此,他挥手传令道:“今夜去王贵嫔宫里,跟主子说一声。”   “他不来了?”   传旨的公公切切说了半天,林泱一句话便点名来意。他抱着猫,细细梳理着雪白的皮毛,脸在烛光中摇曳不清,犹如浮在深宫中的艳鬼。公公不敢看,只得诺诺答了声是。   林泱放下猫,瞧了那公公几眼,忽的轻轻笑道:“无事,不来最好。”他话锋一转,“叫锦瑟过来,伺候我用茶。”   公公知道主子近日很是喜欢锦瑟沏的茶点,赶紧下去吩咐了。   一刻多钟后锦瑟过来,林泱不喜人多吵闹,锦瑟一来就都识趣退下。林泱慢慢喝着茶,忽然问:“若是王贵嫔有孕了,皇后怎么想?”   “皇后娘娘也不会太痛快,不过孩子到底要养在皇后膝下,也算宽慰。”   “是啊。”林泱轻声道,一丝笑意凝在嘴角,艳丽而恶毒,“那你说,她要是知道她的孩子本不必死,又会怎么想?”   时至凛冬,没几日林泱便大病一场,薛靖请太医过来,诊断出来是体弱多病加上郁结于心,药石不禁用,得心药医。   林泱躺在床上,切切笑道:“太医都这般说了,还不带我出去看看。”   薛靖装傻,伸手掖了被角:“你好生休息,别再劳烦别的事。”   这一病又是好一阵时日,月余,宫中出了件喜事:王贵嫔有孕。   薛靖是下朝后才知道消息的,想着林泱定是要发怒,急急去了清乾殿,果不其然,殿里一片狼藉,宫人跪下来,说主子不肯吃药,把碗砸了要拿瓷片割腕,他们没有圣谕不敢冒犯主子,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有没有受伤?”   “回皇上的话,伤是没有。”   “没受伤就不算事。”薛靖微微放下心,道。   林泱不过就是发次脾气,要折腾他不痛快。可只要林泱不把刀子往自己身上扎,他又能有多不痛快?   “王贵嫔的孩子会千防万防,这次你断下不了手。”晚上他把林泱手腕绑在床头,抵住他不让他乱动。   他正病着,薛靖干不出什么事,只在手上过些干瘾,林泱没什么力气,任他在自己身上游走:“那我就日日在殿里行巫蛊,咒你和整个琅琊王家。”   “巫蛊损德,你别碰那些。”薛靖吻了吻他的眉心,林泱眼中的倦怠与厌烦俱无从隐藏,他心中低叹,终是说出了来意,“之前你说,想出去看看,明天我带你去看雪。”   林泱一怔,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薛靖伸手刮了刮他精巧的鼻头,有些小心翼翼道:“阿泱,开心吗?”   床榻边有一人高的烛台,在林泱瓷白的脸颊上投下影绰的倒影:“当然开心。要是你死了,我更开心。”   薛靖失笑,并不以为意:“那你先开心些吧。”   薛靖说的带他出去,也不过是出了清乾殿。各宫都被下了禁足令,知晓今天皇上要来后宫散心,不让任何人扰了皇上的兴致。   “到了。”薛靖说。   御花园里百花齐败,却只有几株早梅盛开。林泱伸手捏了捏那花骨朵,道:“颜色不正。”   “颜色正的花一开,我立刻叫人折了送进来。”薛靖说。   “算了,省的糟蹋了。”林泱冷冷道,他转头低低咳嗽了两声,薛靖连忙扶住他:“要不去轿里避避。”   “不。”林泱说,他披着大红猩猩毡,在雪地里分外明艳夺目,“你说过的,两个时辰,半刻钟也不许少。”   薛靖只有不说话了。   新帝即位后除却未央宫为裴后焚毁。其余宫室并未大改,御花园一一回忆,还有些他们幼时玩闹的痕迹。   薛靖抚摸着一棵老树,向林泱道:“以前我们在上边刻过字,可惜现在看不到了。阿涣当时也吵着要刻,你怕他拿不稳刀,握着他的手刻的他的名字,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林泱淡淡地说,“阿涣已经死了,你再提他作甚?”   两个时辰一到,薛靖立刻命人备轿,林泱难得乖觉,脸色隐隐有些郁郁。一刻钟后,薛靖掀开帘子:“到了。”   他先一步踏进清乾殿,大门敞开,等着林泱进去。   林泱慢慢下了轿,只身站在殿门前,身上的斗篷颜色太红太艳,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瞧着薛靖,忽然轻轻一笑:“好。”   他看了那落雪最后一眼,而后重新走入深宫内殿,再不回头。   那是他此生,最接近自由的一次。此后由生到死,“自由”这种事物,他都不再拥有过。   那次出去后林泱的弱症又犯了,有次甚至咳出了血来。薛靖忍不住说了句不该带他出去,林泱幽幽道:“你不该做的事多了。”   “你不该求情保下我,也不该把我接进宫。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说什么呢?”薛靖淡淡道。   后来几天一直是锦瑟贴身伺候林泱。一次喝了药,林泱忽然道:“跟俞姑姑说一声,该跟皇后说了。”   锦瑟端碗的手有些不稳,她仓皇抬起头,林泱漂亮的脸孔无悲无喜,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她忙放下碗:“可主子,您......”   “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林泱幽幽道,“你忠的是谢相,他不会有异议的。”   锦瑟颤了颤,只得低低伏下身,道了句:“是。”   正月初三,毫无预兆地,皇后带人闯进了清乾殿。   侍卫欲阻拦,皇后柳眉倒竖,大喝道:“本宫乃国母,你们谁敢拦本宫?”   侍卫没有接话,内殿殿门却忽然开了,一个宫女朝侍卫长道:“主子问外边是什么人在吵,若是有事,进来就好,出了事,他不会让陛下责罚你们。”   侍卫一听,也只有放人。   皇后出生琅琊王氏,自是大家闺秀,可此时她似乎忘记了幼承庭训的所有教诲,气冲冲进了内殿。   她一眼就看到了她要找的人。陛下在清乾殿里金屋藏娇,藏了个传言是世所罕见的美人,他爱他如珠如宝,他暗中下手害了她的孩子,陛下也替他掩盖了下来。   那个伺候过先朝裴后,又来伺候她的宫女一见到她,就认了所有的事,触柱自尽前,她看着她,切切冷笑:“主子在清乾殿里,想找他就去找。”   “你以为你是皇后就尊贵得紧么?主子才是这后宫、这天下的主子,你啊,比不过他一根手指头。”   她是皇后,是这天下的国母,天下除了陛下,还有谁尊贵得过她和她的孩子?   林泱看着眼前云鬓半倚的女子,神色没有丝毫慌乱,反而轻轻笑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书,慵懒道:“来寻你你孩子的仇?”   “当真是你?”皇后气得浑身发抖,她不顾阻拦,大步上前掐住林泱的脸便是一耳光,“你......好大的胆子!”   她深吸一口气,霍然转身下令:“来人,上刑!”   内殿里俱是皇后所带之人,门外亦由凤仪宫之人把持,皇后已无暇思考为何眼前的人毫不反抗,内殿里为何无人阻拦,满腔怒火只待歇后倾泻在他身上。林泱任人把他架上刑架,鞭子抽到身上的时候甚至都没叫出来。   他穿着白色中衣,血几下便染红了衣襟,皇后心中微微痛快,斜睨他道:“可知道疼?”   林泱没有说话,只低低念着些什么,皇后上前掐住他下颌,恶狠狠道:“你说什么?”   “不冤。”   “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孩子,它死得不冤。”林泱低低道,“十三年前,你父亲进言薛崇诛杀清河裴氏之时,便早该料到这一天。”   皇后心下如五雷轰顶,她双唇颤抖着,望着那张脸孔说不出话来。   她嫁入东宫后曾参加了一场宴会,出身清河裴氏的南康王也在。她知晓那人与琅琊王氏为敌,可亲眼看到他时,那摄人的容光仍令她深深惊艳。记忆中的眉眼轮廓,同眼前的人,分明是像极的。   “你是谁?”皇后极力稳住身形,“你是裴家的人?”   刑架上的人静静地望着他,美丽绝伦的脸孔死寂般的灰,一字一句间尽是强烈至歇斯底里,却复又缓慢沉重的情感:“我姓林,我母亲是裴家的女儿。”   今日之前,无人知道,议事的金銮殿为何会让一个宫女混进来;今日之前,亦无人知道,她所言为何事。   那个宫女在满朝文武前霍然下拜,高声道:“皇后娘娘在清乾殿里对主子用刑,奴婢求陛下,快去救救主子!”   几乎在群臣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高居殿上,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天子霎时慌了神,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奔下了金阶,直奔后宫!   薛靖赶到清乾殿时,几乎要被眼前的景象气得栽倒在地上。   林泱被绑在刑架上,白色寝衣上遍是血迹,整个人单薄得像是一片宣纸,他看不清皇后慌张的请安,或是宫人慌张的脸,眼中只剩下那个混杂着雪白与鲜红的身影,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   宫人识趣,看到皇帝到了立刻把林泱放了下来,薛靖嘴唇颤抖着,想叫声“阿泱”,却怎么也叫不出来,他伸手想抚住林泱的脸,却感到有只手捏住了自己的龙袍。   那力气极小,是当真气短捏不上,可他似乎就是认定了他,顽固而倔强地想抓住。   “阿靖......”   那声音起初极小,却一声又一声。他知道是林泱在叫他。   他叫他阿靖,他叫他阿泱。   多年以前,他们的关系还只是太子与伴读时,这便是他们间的称呼。可国破家亡的深仇大恨,十年蹉跎的岁月悠长,重逢后他一遍遍叫他阿泱,想抓住那一点过去的时光,林泱却再也不肯这么叫他。   “阿泱......”他颤声道,抓住林泱的手贴在他脸上。   那声音听得更清楚了些,林泱睁着空洞的双眼,许久,眼睛似乎有了些神采,他直直望着他,勉强勾起嘴角:“你来了?”   “别怕,我在这里。”薛靖把他搂得更紧了些,泪水几乎是控制不住地下落,“阿泱,你别怕,我在这里。”   林泱生来体弱,幼时又性情柔顺,殇帝曾隐隐担忧太子过分仁弱,怕非帝王之材。他早早到了东宫居住,裴后不能夜夜陪他,他进宫后不久便与林泱亲近起来,每当夜里他为梦魇所惊,便常常来找他。   他说一声他怕,他就能答一声他在。   他的阿泱,他的殿下,他要护着他一生一世,为什么他是皇帝了,别人还能把他伤成这样?   皇后跪在一侧,死死咬住唇,她看着薛靖抱着林泱,在他耳边切切低语:那样的他们,就像独处于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旁人断插不进去。   怎么会是这样?她怔怔想,她是皇后,她处置了害她孩子的人,可现在这种惶恐不安、为人鱼肉的感觉,根本不是她的身份,她的地位所该体会的。   许久,太医来了,薛靖抱起林泱到了床榻边,才转身走向她,她连忙膝行上前,高声道:“陛下,那人、那人是前朝余孽,害了陛下的龙种,陛下何苦要为此污秽卑贱之人劳师动众,应、应......”   话音未落薛靖便一脚踢翻她,漠然向殿里跪着的宫人走去。他脸色那样阴沉,只瞧上一眼,便知自己已是性命堪忧了。   “你们不知道。”薛靖缓缓上前,伸手一个个点过在场众人,“他叫林泱,是这天底下最尊贵不过的皇子,你们,包括朕,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他一根指头金贵!”   皇后大脑霎得一片空白------他居然知道!那他、他爱重那前朝欲孽自此,那她,那琅琊王家,在陛下心里算什么?!   “传朕旨意。”薛靖背对着他,声音不带一丝情感,“皇后王氏,妒而无子,滥用私刑,着押入冷宫,择日废后!”   “皇上当真决定了?”   “是。”那女子低眉顺眼道,“已经拟好圣旨,明日便要昭告天下。谢相大可放心。”   烛光下,谢晖微微勾起唇角,他是芝兰玉树的好风仪,清俊的脸孔平素总端着温文从容的笑意,可现下,他脸上甚至有着一丝疯狂,仿佛毕生夙愿即将得偿------   “好,好。”他声音隐隐有过分激动的颤抖,“叫人往各府上传泱殿下的消息,还有,修书一封递给殿下------他该回来了。”   废后旨意一下,满朝震惊,皇后生父王融率族人门客当朝劝薛靖收回成命,薛靖置之不理,执意为之。   与此同时,一则密事却在京中权贵间悄然流传:道是陛下突然离开朝堂,此番执意废后,为的便是皇后在宫里对皇上密宠的一个美人动了刑,那日上朝,群臣皆听清了那宫女要皇上去救“主子”,可后宫寥寥几位嫔妃皆出自高门,个个跟母族报了信,都说皇后没有难为自己。   真正坐实流言的是废后辗转传出的一封手书,王融阅完当众吐血,再醒来只高呼:“裴家!裴家当真祸害不息,亡我之心不死!亡我之心不死!”   次日上朝,王融上朝时悍然质问薛靖为何在后宫窝藏前朝余孽,薛靖不予回答,反而闲闲道:“昨日萧相才递了折子,参琅琊王氏侵占民田、结党营私数宗大罪,朕以为为避嫌,王大夫最好还是去一趟延尉,以息悠悠众口。”   侍卫上前押王融去延尉,王融挣扎不过,只得高声喝道:“端朝殇帝为妖后所惑,先帝与臣为清君侧,奈何清河裴氏为拥立幼帝不惜弑君,方才无奈登基,皇上登基不过三年,就要学殇帝不成?”   “裴家姐弟祸乱朝纲,如今又轮到那妖后之子迷惑君上,清河裴氏果真都是以色事人的祸害,当年先帝便该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朝野一片哗然,胆大的已不顾朝堂礼仪,交头接耳起来。   裴后与幼子涣在未央宫焚身以火,是天下皆知之事实,可先太子泱,天下人只知他在北门为人所截,便再无下文。没人知道他身在何处,是死是活。   若是皇上见其容貌不忍杀之,留在后宫宠幸......也不无可能啊!   结合这些日子的是由,皇上怕是真在后宫蓄养前朝余孽,这般对琅琊王家......是昏君之行啊!   薛靖在龙椅上气得浑身发抖:他知,他即便处斩王融,查抄整个琅琊王家,流言他也再抑制不住,林泱的存在已为世人所知,世人说他是昏君,又何尝不会轻贱他?   世人不知他们曾经的总角之交,不知那些隐晦的情爱,他们只会将他的痛苦与屈辱视作谈资,史书轶事,他都脱不了祸水的名头。   他们怎么能这样想他?怎么能这样看他?   下朝后他到了清乾殿,听宫人传报林泱醒了了,急急朝他榻边去。   榻上,林泱黑幽幽的眼睛直直注视着他,轻笑道:“我是要死了?”   薛靖不语。   林泱见他神情便知了真相,他低低一笑,说不出的婉转低回,仿佛含了无尽欢喜:“薛靖,我死了,你可还留得住我。”   “你死了,我陪你一起。”薛靖说。   “那你江山呢?”   “有人替我坐。”   前几日太医便告诉了他,林泱生来弱症,好生将养也难得长命,现下受了这番折腾,是真的回天乏术。   他听闻却并无多少情绪,只叫了太医下去。   他早打定了主意,同生共死,只死前到底要了了林泱的心愿,除了琅琊王氏。至于江山皇位,他身边不乏狼子野心之人,谁愿意守着这江山,谁便去守着罢。   林泱看着他,忽然幽幽道:“我听说,你废了皇后?”   “是。”   “那朝堂怕是不太平。”   “任它。”   林泱忽然哈哈大笑,他笑得那样用力,原先愈合些的伤口都裂开了几道,薛靖知道他高兴,也没有拦着他,良久,林泱停住笑,语气隐隐有了些千回百转的苍凉味道:“你把我关在这里,就是为了保你江山稳固,怎的如今还是为我祸害了?”   “我把你关在这里,不是为了江山稳固,是为了你一世平安。”薛靖轻声道,“不论你信不信,阿泱,这是我唯一情愿的。”   林泱不语,二人便又是沉默。许久,内侍忽的上前,说是谢相求见。   薛靖眉心微蹙。林泱看出他心中纠结,微微一笑:   “去见他。”他说,“我想说的,谢相替我跟你讲。”   “先帝生前曾对朕说,谢相有大才,却非朕能驾驭之人。如今想来,先帝诚不欺朕。”   清乾殿里,薛靖望着谢晖清俊的面容,静静道。谢晖闻言并不惶恐,只闲闲道:“先皇看得清楚。”   “是啊,父皇看得清楚。”薛靖目光倏然锐利,“敢问一句,谢相算计多年,可为的这龙椅?”   谢晖并不正面回答,他望着薛靖明黄的龙袍,道:“陛下登基三载,理料朝堂之事可有力不从心之时?”   “自然。”   “陛下可知缘由?”   “不知。”   “呵。”谢晖轻叹一声,“那臣便多言几句。先端朝六姓相互制衡,皇权却始终压制其上,固然清河裴氏势力过甚,到底也维持得住太平。可琅琊王氏与河西薛氏联谋造反,诛灭清河裴氏,等同六姓去其二。虽说先帝控住了江山,但其余四家见薛氏如此,心中怎会无效仿之心?”   “谢相想效仿?”薛靖冷冷地说。   “陛下待臣讲完。”谢晖声音仍旧不卑不亢,“为压制四家,尤其是有拥戴之功的琅琊王氏,先帝无法直接打压,唯有扶持其他世家予以抗衡。陛下登基后,声望过甚的成了臣与陈郡谢氏,陛下所作所为,臣一清二楚。”   “您选择再度扶持琅琊王氏,但臣与萧相同气连枝,琅琊王氏即便身为后族也难成气候。无奈之下,您决定宠幸皇后与王贵嫔,力保太子母家为琅琊王氏,但陛下的做法,同昔日殇帝有何区别?后族势力过甚,皇权必然不稳,此法不过饮鸩止渴,将来江山便是重现东汉外戚专权之难!”   “解决之计,便是重新拥立皇族林氏,世家见薛氏下场,效仿之心必然消歇,而六姓去其二,反可为寒族青衿提供晋升之路,阻遏门阀之风。是以臣与泱殿下长通音信,皇后知晓泱殿下身份,便是由臣府中之人通风报信,泱殿下受了这般委屈,陛下势必不会坐视不理,必然对琅琊王氏动手,后族不稳,权柄失序,若天下人知晓陛下竟是为了泱殿下,结果便是陛下失尽天下人心,此时起事,世家门阀必然一呼百应。”   谢晖语速并不快,一字一句从容道来,薛靖心中发凉,颓然微倾榻上。   林泱,林泱竟是刻意为之。他不惜用苦肉计,不惜受私刑,不惜让天下人知道他如今是帝王禁脔。   他知道,他叫他一声阿靖,他就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他在他背后苦心算计,终于在他最疏忽的时候,一刀捅在了他的命门上,可他却生不出半分责怪的意思。   他只是很痛苦,也很难过:我苦心孤诣想留住你最后的自尊,你为什么偏要昭告天下,你身为前朝皇子,却以色事人?   “谢相好算计,只是,阿泱如今如何还能登基称帝?”薛靖艰涩道,“他时日无多,现下又担了......祸水之名,他称帝,天下人如何服他?”   “泱殿下是称不了帝,但陛下莫忘了,端朝并非只有泱殿下一位皇子。”谢晖道,“陛下来臣府中之时,分明是见过涣殿下的。”   薛靖霎时明了。   谢焕。林涣。   少年清秀的眉眼与记忆中孩童的容貌渐渐重合,眉眼间同林泱的几分相似也得了解释:谢晖入仕之时便有一子,世人只以为他在寄情山水之时已经成婚,却不想那孩子并非他亲生。   他不是十五岁,是十四岁。焚毁的未央宫中那具孩童尸骨......谁知是不是林涣本人?!   “昔日泱殿下在北门为人所截,是裴皇后早算计好的事,两个孩子,势必有一个要成为弃子。”谢晖静静道,“太子仁弱,又担了东宫之名,李代桃僵,再合适不过。泱殿下也是情愿甘心。”   “冀州有清河裴氏旧部,涣殿下去那里,不出一年便可自成气候,只待合适时机,便可回京称帝。”   “是,如今便是合适时机。”薛靖出奇平静,甚至还微微笑了笑,“萧相愿助你,想必也是听了你这般话,要为江山社稷之安危罢?为此图谋半生,谢相不愧为名士。”   “陛下谬赞。”谢晖微微低下头,他向来云淡风轻,半分慌张也不会泄露的脸上此时却有再不加掩饰的怀念与哀痛,一字一句,俱是至死不忘的深情,“萧相为社稷,臣为宁侯。”   裴衍,字子旷,元德二年裴后立,循例封侯。   宁侯是裴衍昔日的封号,后来父皇登基改封他为南康王,这一封号也渐少人知。   宁侯少年时常寄情山水,同各地名士多有交情,谢晖昔日亦誉满天下,二人怎会素不相识?   世人皆以为父皇与裴衍情深,以致生死相随,可他知道,裴衍是被赐死。   他进宫那天,父皇召数十亲卫入内宫,另派御林军围守清乾殿,若他不喝那鸠酒,也断断不能离宫。他曾以为他是恨父皇诛灭裴氏全族,如今才知是他心中早有了旁人。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谢晖当真是痴情种。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扼住了他的心神,令他许久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艰涩开口:“是我父亲对不住你们。”   谢晖不语。   薛靖看着谢晖的脸,忽然低低一笑:“朕会下罪己诏,拟旨让位于林涣,你通报他一声,早日回来罢。”   谢晖微怔,他看向薛靖,目光有隐隐的戒备与提防:“涣殿下恨陛下入骨,即便您主动让位,也未必会放陛下生路。”   “朕知道。”薛靖说,“朕不是为这个。”   他举目望向头顶的金砖玉画,那繁复而精致的纹饰,初见惊艳,久之却只觉双眼生疼,而林泱,这三年来,他几乎日日都只能对着这样的画面。   “他若受位进京,不过半月时日,而若是造反,即便沿途兵士俱不反抗,亦至少要小半年光景。这时日长短于我并无区别,可是......”   他摊开手,口吻隐有凄惶:   “阿泱等不到那天了。”   薛靖回到清乾殿时林泱还醒着,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薛靖进来了,幽幽道:“你都知道了?”   薛靖不语,他坐在林泱身旁,将一卷明黄圣旨交给他:“先看这个。”   林泱看了第一行字手便抖了起来,薛靖握着他的手,而林泱竟然没有反抗这个过分亲密的动作。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抑制不住看向薛靖:“你......”   “这圣旨,我明日便昭告天下,阿涣可以名正言顺进京,不需要多少时日,你们就能见面了。”薛靖扶住他的肩,稳稳道,“王贵嫔听闻家族变故,已经小产,新帝复位,我身为乱党,亦难逃一死。”   “我断子绝孙,身死人手。阿泱,你想要的,我给你了。”   让位圣旨在次日昭告天下,萧隗与谢晖率先恭贺陛下圣明,旁的世家见二人如此,也唯有下拜。   既已让位,薛靖便推脱了朝堂之事,只吩咐了一桩,叫礼部筹备新帝登基大典。朝臣只知他深居后宫,却不知他所为何事。   林泱病情日复一日加重,时常昏睡不起,他不再排斥薛靖的存在,每每醒来只问他,阿涣回来了吗?   “冀州到京城若驰良马,不过十余日,快了。”他握着他的手,低声道,“我叫了礼部加紧筹备登基大典,你看得到阿涣登基那天。”   林泱灰暗的眼神闪过一丝喜色,须臾,却又摇摇头:“罢了。”   “阿涣的登基大典,我以何身份去?”他幽幽道,“我如今,可还敢说我姓林?”   “不......”薛靖不住摇头,“阿泱,你------”   “你别说了。”林泱打断他,罕见地主动握住他的手,“我说我不配,并非我留于后宫行阴计诡道,而是我家人俱死于薛崇之手,我竟恨不得他儿子。”   “阿泱......”薛靖愣在原地。   “那年薛崇要杀我,是你求的情。他将我关在冷宫要我自生自灭,是你给我送的吃食。”林泱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当真是个太好看的人,梨云作骨,秋水为神,即便病成了这副光景,也仍旧惊心动魄的美丽,“我恨极了薛崇,可阿靖,在进清乾殿之前,我没有恨过你。甚至当年,母后当年本想送我出宫,我要留下来,为的也不是阿涣,是你。”   他情绪激动,口中便不断咳出血,混杂着泪水斑驳在身上,惊心动魄。薛靖抱着他,不住哀求道:“阿泱,别说了。”   “你明知我时日无多,何须在拦我?左不过,黄泉路上,我们都要一起。”林泱不在意地拭了拭嘴角鲜血,仰头望向薛靖的眉眼,“我想求的从不是自由,若薛崇没有造反,我在皇宫里待一生一世,又何尝不是笼中之鸟?我只恨的......是你不给我我真正想要的。”   “我错了,我早该问你一句......若这天下有阿涣坐,有他能护着我们,同我离开皇宫,你可愿?”   那年去了北门,他根本没想过他能活下来,阴差阳错苟且偷生,也只想着得过且过,若真有一日阿涣能复国,薛靖死,他便同他一起。在此之前,何必相见?   他没想到一夕之间舅舅会被赐死,南康王府被重兵把守,一月后新帝登基,他被人绑上马车,再睁开眼睛时已在清乾殿中,少年帝王对他说:“阿泱,从今往后这便是你住的地方,哪也不要去,我会护着你一辈子。”   他说得温柔,眼底残酷却一览无余,他死死盯着薛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阿靖,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那天晚上他被薛靖绑在床上行了合欢之事,末了薛靖剪了自己的头发要捻住他的,他忽然道:“阿靖,放我下来,我自己剪。”   薛靖大喜,立刻放开他,他拿了剪刀,却对准了自己喉咙。   他被拦了下来,后来的无数次,他都被拦了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他再没有叫过他阿靖,在他眼里,那个说要护他一生一世的薛靖,半点委屈也舍不得他受的薛靖,同眼前这个少年帝王并不是一个人。   这是他的秘密,他只想说给阿靖听,可他的阿靖已经死了。   “我想要的,你一直愿意给我,只是我不肯说,怪不得你。”林泱咳血渐渐停了,他看向薛靖,眼中终于没有了怨恨,彼此目光皆无杂质,就像许多年前坦诚相对的两个人,“如果我还能活很久,不是宫里的药材才吊得住命,陪我去江南塞北遍游山水,阿靖,你愿不愿意?”   “如果我不是太子,我将来不用当皇帝,陪我去江南塞北遍游山水,阿靖,你愿不愿意?”   很多年前林泱曾问过他相似的问题,裴衍难得回京,送了他一幅他画的山水图,东宫里,林泱把玩着画卷,忽然回过头问他。   他怎会不愿?他一直心甘情愿。   “好,阿泱,等阿涣登了基,我们去江南。”薛靖强忍住泪水,低头吻着林泱的眉鬓,“会有那一天。”   林涣纵马立在宫门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记得上次看到这座门的的时候,他换上宫人的服饰,跟着乳娘偷偷混出宫,明明是千钧一发的关口,他却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知道母后正在未央宫点火,知道北门皇兄在代替他送死,他们不惜以死亡来换取他的平安无事,而他此后唯一的目标,就是光明正大地走进这扇门。   朱门被人徐徐推开,他面前,薛靖坐在帝辇之上,披的却是一件玄衣。他看向他,眼神有一瞬的怔忪:“上来。”   他不为所动,薛靖低叹一声,下来亲自扶他上辇。   “主子,殿下要来了。”   清乾殿,锦瑟跪在林泱身前,低低道,林泱不住咳着,好容易缓些了,才低低笑道:“阿涣要来了,我却只能这样见他。”   他穿着一件绣着五爪蟠龙的湖蓝长衣,长发用玉冠束起,只是脸色灰败太过,拿千年人参提了气,也掩不住入了膏肓的病气。   他在清乾殿中被囚禁了三年,开始三天两头寻死宣召太医,后来不寻死了,也不再在意周遭,终日只穿着寝衣,薛靖说他,他便冷笑,言以色事人,要仪容何用?   他从前是一国太子,要继承大位的人,他的名姓便是这世间最尊贵不过的字眼,又是为了什么,甘愿雌伏于人?   门外传来通报的声响,锦瑟慌忙对林泱道:“主子,来了。”   门口站着两个人,薛靖和一个一身戎甲、英姿勃发的少年人。林涣见到他,几乎完全遏制不住强烈的情感,扑到林泱身前霍然一拜:“皇兄!”   林泱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他听到声音,艰难想看清来人的样子。   那是阿涣。他的小弟弟。   谢府与南康王府其实相隔不远,只谢晖同裴衍十年不来往,他们也不得相见。而如今终于相见,也离诀别不远。   “阿涣......”林泱低低道,他像是想再多说什么,喉头却又涌上一阵腥甜,薛靖连忙上前扶住他,林涣目眦欲裂,大吼道:“你放开他!”   他知道朝野之上如何说他的哥哥,佞幸之身、以色事人......可他哥哥,他若不是逼不得已,又怎会这般?   “阿涣,是我心甘情愿,你别怪阿靖。”林泱缓了些,漂亮的眼睛直直注视着林涣,唇角微微勾起,“你若对我有愧,便答应我一件事。我时日无多,他日魂归黄泉,将我和阿靖葬在一起。”   “皇兄......”林涣怔忪。   “我有时也想,有些事没有发生,或者换个时间发生,结局总不会是这样,我们怪不得谁,只怪得自己的前生。”林泱幽幽道,忽然又咳了一阵血,他却不肯住嘴,只低声喃喃,“奈何桥上,允我同阿靖……再走一遭!”   “我答应你,哥哥,我什么都答应......”林涣抓着林泱的手,终于再忍不住失声痛哭。   林泱低低一笑,仿佛毕生夙愿已偿。他专注地注视着身前的林涣,忽然觉得,他并没有失去那么多。   他到底还是回到了那年的御花园,他爱的人和他的小弟弟。他曾经那么苟延残喘地想活着,如今,却忽然期待着死去。   没有这些年蹉跎的时光,没有那些横亘的伤痛,所谓的原谅与释然不是一时情急的冲动,而是从不存在的事物,多好。   他想起几天前,他捻住了自己的头发,薛靖知他用意,连忙散下自己的。   三年前,那缕被剪下的头发最终散于大殿,可有生之年,他们到底是等来了结发之日。   结发为夫妻,自此两不相疑。   如果还有时间,他们还可以慢慢淡化仇恨与隔阂,那他们还去的江南。只可惜他们下一段共走的路,只能在阴间黄泉。   许久之后,林涣终于发觉林泱的手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他错愕抬起头,看到了薛靖嘴角溢下的血。   他脸色出奇平静,像是终于实现了期待已久的愿望。他忽然想起先前他们同乘帝辇,察觉他阴冷的目光,薛靖却轻轻笑了笑:“你若在想他日如何处置我,便不必忧心了。”   他早定了同生共死的念头,而今终于践诺。   分明一刻钟之前,他还恨他入骨,林涣却不知,他此时的心如刀割,有没有几分是为了薛靖。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二皇子的时候,在喜欢父皇,母后,皇兄之外,分明也喜欢着他的靖哥哥。   可现在,他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新帝登基,改元崇和,下旨以帝王之礼厚葬上皇,追封胞兄为怀远太子,言其早已死于宫变,若有妄言者,杀无赦。   次月,复宁侯之爵,迁葬清河故地。同年,右相谢晖请辞,帝感念教养之恩,加封太子太傅,准其请。   次年,数琅琊王氏十宗大罪,下旨夷灭十族,有为其请言杀伐过重者,帝漠然曰:“今尔欲朕仁,然世人可待朕仁乎?”   崇和帝励精图治,重用青衿,内修吏治,外攘蛮夷,可谓一代圣君,然晚年愈发乖僻,溺于巫蛊招魂之事,有术士曾进言帝大贵,帝竟以酒樽掷之,高呼:“朕大贵,天何夺朕所爱乎?何许朕孤寡乎?”   崇和三十年,帝崩于清乾殿。临终紧握一画卷,道本无登九五之心,惟愿承欢父母兄长膝下,却奈何一生求不得。   番外:投贼   “哐当!”   短剑落地,薛崇伸手擒住那人手腕将他拽了过来,凝视着那人艳丽的眉眸:“是宁侯啊。”   那目光委实看得人不豫,宁侯裴衍厌恶地转过头,身体却被薛崇更拉近了些。   底下的人瞧见这一幕,虽碍着骠骑大将军不敢出口议论,却也直在心底泛起了嘀咕:先皇过世,皇后自焚,虽明眼人都瞧得清是怎么回事,可现下内宫外院俱为薛崇所控,他们纵然心有不满,也不敢明说。宁侯素蒙帝后恩宠,生性骄矜,虽说现下干出行刺行径不足为奇,可正撞在刀口上,怕是要用来立威了。   群臣各怀心事,却都伸长脖子看着这边的动静,果不其然,薛崇反扣住裴衍双手,迫使底下的人看清他狼狈的样子,一厢又慢悠悠道:“宁侯灵前失仪,意欲不敬。先押去天牢罢。”他微微低头,手指暧昧地拂过他眉眼,再出口难免含了古怪异味,“宁侯尊贵,就算是去了天牢,可也不许动什么刑。”   裴衍再被押到薛崇面前时,后者已黄袍加身,在榻上批阅圣旨。见他来了,薛崇便搁笔吩咐道:“下去。”   侍人应了一声纷纷下退,清乾殿中只余他同裴衍二人。   他看了裴衍一眼,忽然道:“宁侯清瘦了。”   裴衍别过头,不予作答。   他的确是瘦了,脸上的骨头都现了出来,虽未披镣带锁,囚衣散发也委实狼狈,可那天成的,同他胞姐如出一辙的惊人美丽仍旧惊心动魄地散发着,目光分毫不舍挪开。   薛崇看了他许久,悠悠道:“宁侯在天牢住了这些日子,有些事情,倒不知宁侯知不知晓。”   “裴后使人送太子出宫,意图联合母族拥立幼帝,你可知?”   “禁军于北门擒拿乱贼,救回太子,你可知?”   “清河裴氏意图逼宫,幸为拦截,群臣奏裴氏不法之状,满门伏诛,你可知?”   “天下无主,五姓拥朕为帝,你可知?”   他几番话,便是来点明裴衍他现在的处境。裴衍终于抬起头:“新皇登基名正言顺,何苦还留我性命,早日赐死,也好了心头怨愤。”   “宁侯那剑刺得不好,若不是宁侯,朕怕还找不到由头治清河裴氏的罪。”薛崇笑了笑,注视着裴衍的目光像是猎人面对已然得手的猎物,“但要赐宁侯死罪,朕可舍不得。”   “为何?”裴衍神色微慌,却不肯在薛崇面前表露出,只得强作镇定。   薛崇看清他心中所想,笑意反而更深了分:“朕仰慕宁侯已久。朕尚在人世,却要宁侯死,朕如何舍得?”   新皇登基,天下初定,三月后却忽然颁了道圣旨,道是封前朝宁侯为南康王。   群臣震动。   裴衍行刺新君,被押入天牢,清河裴氏满门伏诛,他们自也以为他早已被秘密处死。谁知他不仅没死,看皇上的架势,还是要大加恩宠。   可次日上朝,锦袍玉带的人分明就是那个殇帝亲赞“貌艳神殊”的裴家嫡子,就是那张狂神色都依稀能窥见。而新皇事其极尽恩宠,也非虚言,但凡南康王所奏之事,无不允之。   临下朝还颁了道旨意,说是王府正在修建,此前南康王便留宿在清乾殿偏殿。   薛崇到偏殿时裴衍正跪坐在榻边,白袍散发,艳丽眉眸也多了清殊意味。薛崇抱他上榻,细细描摹他眉眼:“裴卿可还习惯?”   “臣心中常念陛下天恩,自然习惯。”   薛崇吻了吻他额头,笑而不语。   先前在殿中,他道出倾慕之意,末了还补充,太子未死。   裴氏满门伏诛,那太子便是裴衍在世上的唯一血亲。他是生是死,皆在裴衍一念之间。   裴衍如何选,几乎不必质疑。他身体颤抖片刻,便向他下拜。   三拜九叩,行见君王大礼。最后一叩前额紧贴金砖,长久未起。   他上前扶起裴衍,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殇帝如何待你姐姐,朕便如何待你。从今日起,天下人除却朕,无人能让你受委屈。”   清乾殿本是不许后宫之人踏入,殇帝宠爱裴后,便在殿内另辟偏殿。而今,这偏殿便成了他锁裴衍的金屋。   三更过后,裴衍在他身下,气息幽幽:“能求陛下一桩事吗?”   他正在兴头,自然满口应允:“裴卿讲便是。”   “阿泱......他身体弱,在冷宫过不好。”裴衍低低道,“来日王府建成,陛下可否开恩,允臣照料他?”   薛崇脸色一冷。   “他是前朝太子,朕留他性命已是开恩。”他冷冷说,“裴卿,莫要过分了。”   裴衍却没有丝毫退让,他抓住薛崇的手,喃喃念到:“我求求你......在冷宫......他会死的。”   “这世上,我只有阿泱一个亲人了。”   清河裴氏满门伏诛,裴衍在世上,早已无亲无故。   如果林泱也死了,他会不会真的万念俱灰,或者恨他入骨?一念之间,主意便定了。   “好,来日王府建成,你接他过去便是。”他说,伸手抚摸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若要他不死,朕也可派人照料,让你接他走,是朕的恩宠,裴卿,你可记得?”   他对美人朝思暮想,一朝得到,自然百般爱宠。   爱宠一番,便也生了妄心,想裴衍待他,也能有几分真心实意。   他允他接走林泱,便是存了这份心。他那时却不明白,他们早已不共戴天,那恨,又岂是他一时心软所能消饵的?   一晃十年。裴衍仍风华正茂,他却风烛残年。   他知时日无多,拟好遗诏见过太子后,便召了裴衍来。   “朕要死了。”他端详着裴衍的面容,低低笑道,“这些年,裴卿不情愿罢?”   “是。”裴衍点点头,目光中厌恶之意,再无遮掩。   “无妨。”他摇摇头,吩咐道,“端上来。”   宫人依言,葡萄美酒夜光杯,却是含了鸠毒的。   裴衍环顾四周,数十兵士按剑不动,若他不从,想必会即刻动手。   他端起鸠酒,一饮而尽。   薛崇终于放了心。   知晓将死,裴衍也再无所顾忌,他瞧着薛崇:“弑君夺位,私情乱朝,百年之后,不怕史家口诛笔伐?”   “裴卿有所不知,朕仰慕裴卿已久,才生了造反之心,不对裴卿事事应允,裴卿又怎肯伴朕?”   “千秋声名,换你十载伴驾。朕以为甚可。”   裴衍望着他,忽然低低一笑,不同于这十年来的假意逢迎,当真是真心实意,是那个风姿卓绝京都的宁侯,才会有的笑容。   “右相谢晖,在新朝入仕。旁人道他是为陈郡谢氏,可我知,他是为了我。”   “我字子旷,他字予远。我们不是少年相交,是期许百年。”   他在他身边整整十年,到头来,仍旧半点真心也无。   “太傅今后有何打算?”   谢府,左相萧隗望着一身素衣的谢晖,问道。谢晖淡笑:“归冀州,入佛门,愿陛下江山永固,阿衍泉下安宁。”   车驾停在府外。新帝下旨,允他辞官,扶宁侯棺椁归冀州。   宁侯裴衍,他转投贼子,祸乱朝纲,纵然如今复国,百年之后,他也逃不了这奸佞之名。陛下复他宁侯爵位,是想了结“南康王”之名予他的屈辱,可世人不知内情,只以为新帝亦不齿其所作所为,只碍于亲缘,难以言说。   “你待他如此,可宁侯昔年到底是离你而去。”萧隗低叹,“予远,你心中可曾有怨?”   谢晖摇摇头,声音含了丝悲意:“国事误我,非阿衍负我。”   若非国事,那一双志趣相投的少年人,自当纵情山水,一世无忧。   佛说八苦,有曰求不得。   他求得端朝光复,求得谢氏荣华,却唯独求不得同裴衍的一世白头。   “时候到了。”谢晖听到马铃声,起身道,“多谢萧相相送。来日萧相闲暇,可来冀州。”   “自可。”   谢晖轻笑,由侍童服侍披上披风,走入风雪中,再不回头。   萧隗目送他远去,良久未动。许久察觉面有冰意,才发觉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   全文完,总算搞定了?(ノ゜?゜)ノ?   he结局不想写了,因为没人。